本文收藏摘錄自2020/11/15
藍色電影夢 發佈之文章
同學麥娜絲:風林火山
這篇名為「黃信堯的風林火山」的影評文字,寫著寫著就寫過了3500字,如果文化週報還在,應該可以做整版了
黃信堯的風林火山
這世界 到處都是傷心人 ㄛ......什麼時候 成功才會輪到我的身上 ㄛ
----濁水溪公社; 卡通手槍
人生不管是從黑白變彩色,或者彩色變黑白,其實都在耍嘴皮子,看似輕佻,卻也容易勾動讓人嘿然一笑的江湖熱血,搭配黃信堯趴在土地上用力呼吸的創作手痕,這類阿堯式的唸白,除了接地氣之外,另有一種看透世態的滄桑透徹,台灣難有其匹,不管是詼諧幽默,或者揶揄自嘲,他就像台灣的伍迪艾倫,暢快是原汁,辛辣是蔥花,對人生的針砭有一種痛快淋漓的搔癢滿足。
伍迪艾倫的電影倘若少了他的商標口白,觀眾會悵然若失,這一點,黃信堯明白,這一回,他加倍附贈,給你滿滿的堯式風趣,光是「聽」他「說」電影,誠然就是頂級享受。
從《大佛普拉斯》到《同學麥娜絲》,片名從Plus蛻變成Minus,繼續玩著黃信堯鍾愛的文字遊戲,然而除了反諷對仗之外,Plus對照的是佛與人欲的巨大,Minus除了是女神本名,Minus本字指涉的挫敗、負向與退縮,更加貼合他對卑微人生的體貼與憐憫。然而,這回Minus的野心比Plus更大,以退為進,似減實加,除了站在山窮水盡的人生低谷,檢視男性情誼的可變參數,更在打屁磨蹭的細節中,具現了男性情義的溫潤相挺;更重要的是女性的戲份比重大幅揚昇,不再僅是慾望瓶花的工具性角色,更多了靈氣磁場(雖然,我更期待直男阿堯未來能有更女性觀點的觸碰)。
Minus比Plus更多更寬更大,既是生命進階,亦是藝術進化。本文試圖套用「風林火山」的概念,來理解黃信堯的創作手痕。
先談風。
黃信堯很會拍「黑」電影。「黑」包括了社會底層的黑、政治上的黑、職場上的黑,以及陰陽交會的黑。
黑色幽默的趣味在於分寸拿捏。黃信堯的犀利在於,從政治、生死到人生挫敗,被他提點到的題材都完成了一種「本即如此,如今更加豁然開朗」的強化效應。曾經是政治跑腿,曾經在選舉宣傳車裡南北來去的黃信堯,消遣起政治,那種敏感與銳利,拳拳到肉:拍政治文宣混吃的「添仔」(施名帥飾演)見證及演出的廁所喬事或者指向明天的手指加強版,不可思議的誇張、荒唐離譜的存在,只需微風吹拂,男性把權力與欲望全都混在一起的複雜綜合體,都有著千刀萬剮的笑罵力道。
政治上的黑只是小菜,社會上的黑才是主菜。不管是好不容易找到戶口普查工作的罐頭(納豆飾演),逐一走訪四壁透風的破落戶、符咒屋以及做黑工作室的見聞;或者是在保險公司上班的電風(鄭人碩飾演)所遇的奧客及長官剝奪,論辛酸,論艱難都比《大佛普拉斯》的肚臍與菜脯更上層樓,鍾孟宏專擅的廢墟攝影,搭配趙思豪花色繽紛的台客美學,即使只是蜻蜓點水的浮光掠影,都書寫著殘酷卻頂真的俗世風情。
劉冠廷飾演的「閉結」則是一人擔起生命的黑,從事紙紮工作的他,最是看透世態炎涼,唯有懂得人心與人性,才能在最後時刻用巧手讓死者安息,生者安心,口吃宿疾上的語言障礙,讓他的內向與靈通擁有了私密的角落,只有他看得見的世界與聽得見的對話,都讓那個冰冷的黑世界有了些許微溫。至於屋中自有迷你屋的「起厝」,既是他的技藝顛峰,更是沒錢沒屋的窘迫人生中,靠著專業也能自得其樂的快樂天堂。《大佛普拉斯》的肚臍在飛碟屋裡有著一屋子的娃娃,「閉結」一輩子都在替別人「蓋」房子,最後紮一個看得見富士山的豪宅送自己,那種袖珍版的卑微與精細,幻夢中另有淒涼風吹,吹得讓人好生愴然。
然而這種看透人生的「黑色美學」,卻是由濁水溪公社小柯(柯仁堅)與蔡仲軒用音樂來集其大成。
壓軸的「卡通手槍」唱出了90年代憤青與廢青的挫敗心聲,卻也繼續適用「一事無成中年男」那種「憤/糞」難分的悲情,黃信堯的隆重介紹濁水溪公社登場,毋寧就是畫龍點睛的關鍵一筆,既向他(和同學們)的青春致意,更替當代失意男鏗鏘發聲,畢竟世間情歌多數太柔軟,只求撫慰療癒,他們卻是透過濁聲宣洩不平與不解,也因為濁水溪公社習慣性的脫格出穴,柯仁堅與蔡仲軒不按牌理出牌的配樂,才會三不五時以離經叛道的樂音為四位同學的跌撞人生點出飄浪尾韻。每回只要樂音乍響,沒能說出的情緒就已盪漾浮現。
再談林。
婚禮上,參選立委的同學添仔匆匆趕到,不為祝賀,而是要來拜票拉票。多年友情不敵人生現實。鄭人碩飾演的「電風」,看著自己人生大事如此遭老友踐踏,他選擇沉默,然而臉上結屎纍纍。
攤牌那天,「電風」看著經理同學「梅益源」的名牌,叫出他的昔日外號「五角」,細數舊帳,出清心頭鬱結。雖然,他的兇不過如此,狠也僅只如此,然後西裝筆挺跳進湖裡。請問,湖水能降多少火?
然而,吹不了大風的「電風」卻也是最理性,也最感性的角色。打牌扯淡時,都是他直指要害,帶出話題,正因為感性如此纖細,喪禮上的暴走才能如此火花四射。偏偏,精打細算的理性,又讓他甘之如頤地買下一個只能用手推進推出的超小停車位,黃信堯不疾不徐地透過「電風」的際遇,書寫出多少卡住的青春,窘迫的人生?
這款融合荒誕、滑稽與絕望的黑色幽默,不時像微風一般,不動聲色地徐徐吹過人生角落:就像「添仔」手中那張只差一號就中頭獎的彩券一樣,差一號,差很多;就像「添仔」參選立委的號次一樣,「四號」不是帶有「死好」的諧謔揶揄?就像「罐頭」吞下整罐「瘦不停」,是想一了百了?還是想畢其功於一役的速成減肥?當然,也像「罐頭」春夢乍醒,只能求助A片男神的手指活塞......
既而談火。
黃信堯相信癡情,不相信愛情,從《普拉斯》到《麥娜絲》,直男的愛情都 直白,卻也脆弱,癡情都極醇厚,卻也瘋魔。畢竟人間有情癡,世界才不寂寞。
《同學麥娜絲》的情癡有兩款:一款屬於爐香,一款屬於心香。即使有著肉香四溢的無邊春夢,回歸癡字本質,卻都是屬靈一族。
爐香交給「罐頭」。
他從來不是聖人,而是百戰百敗的登徒子,好不容易遇到了女神麥娜絲,不敢褻瀆,卻又不忍蒙塵(潘慧如站在納豆前面時,那種不成比例的美,那款不敢置信的唏噓,充份說明了一次成功的選角,可以替導演省卻多少唇舌氣力)。美好的祈願就在眼前,卻像希臘神話的奧菲斯(Orpheus)一般,明明想帶女神Eurydice走出地獄,卻只因多一點貪,多一點癡,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女神化成黑煙,崩毀消失。爐香的煙絲終究上不了天庭,只能化成淚水滴落紅塵。「罐頭」的眼淚,其實就是人到中年,無力迴天,只能歎氣的Minus心曲了。
心香則是理所當然地給了「閉結」。
善體人意的他,因為口吃,人生多了道無形的牆,上蒼給他的垂憐則是給了一眼就能看透平生的阿月(王彩樺飾演)。愛情不用翻譯,只要愛過,而且是遇上投緣對契的人,都曾經享受過那份默契快感;愛情需要翻譯,其實只是想紓緩圈外人的焦慮,要讓愛人寬心,更讓家人放心。阿月帶給「閉結」的短暫幸福,固然有著天地不仁的嘸甘,卻也有著天公疼戅人的不捨。
雖然黃信堯太相信欲望(人性的必然),不相信愛情(人生的或然),但是他偶而茹素,不時也會食葷。他用漫畫書店中的笑聲來書寫浮世戀情的寂寞,就給了「晚來天欲雪」的失眠男女一只「紅泥小火爐」的微溫,那是海海人生中極其平凡又極深邃的愛情祈願:不用講道理,就能兩極相吸的擁抱取暖。
至於朱芷瑩與鄭宇彤提供的大火快炒,更把小內褲的邊際效應推到極致,這場火花燦閃的主權爭奪戰,其實還有畫龍點睛的神來一筆:搞不清女人在鬥什麼的高委員上完廁所也想摻一腳,瓦樂莉卻嫌內褲髒,不讓他觸碰擦手,哪裡髒了?怎麼髒的?說不出口的風風火火全都收疊在那條小內褲中了。更別說隨後併肩站上選舉台的那場戲,看似輕方舟已過萬重山,其實是啼不住的兩岸猿聲折射在她們皮笑肉不笑的現實妥協。
最後談山。
電影的第一個背影是阿堯;旁白是他;忍不住跳出來,衝進攝影機前打人的也是他;鄭仁碩頻頻轉身交談的人也是他。無所不在的黃信堯就像希區考克一樣,總愛在電影的各個角落,簽上自己的名字;想盡辦法露聲又露臉的阿堯,總不忘提醒觀眾:電影是虛構,亦是真實。
《同學麥娜絲》中有一位愛拍電影,連在夢中都不忘喊action,卻連日光夜景都不懂的導演「添仔」,施名帥演活了半人半馬的射手座特質,屬人的追求,失落與迷惘可以是阿堯的虛擬化身,屬獸的質變與迷航卻也是阿堯調侃的人生現實,更是想要出來打他一頓,才能消氣的真心吶喊,
戲中戲是迷人的電影形式,工巧在於透過這個形式能否讓看透表象,直窺靈魂處,戲中戲的結構有如黃信堯在操玩進化版的俄羅斯娃娃:剝掉外殼,內裡還有層層的迷你模組。《同學麥娜絲》靈感來自《唬爛三小》,《唬爛三小》來自課堂作業,課堂作業來自友伴殘缺,從小娃娃到大娃娃,本質上都是男孩黃信堯的人生吶喊,他不會不在,也不能不在。既然如此,用聲音貫穿,肉身終要浮現,就成了必要的形式。叫它「後設」也好,叫它「沉浸」也好,不動的,不變的終究都是黃信堯的青春行腳。
「其疾如風,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動如山。」語出「孫子兵法·軍爭篇」,其實全文還沒完,後面還有「難知如陰,動如雷震」這兩句。黃信堯暗藏機關的敘事總有著難以預料的轉折,意外,所以才像雷鳴山谷,轟隆隆隆。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